怎么读诗歌,如无意外,多数情况,是用标准或不标准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至于怎么理解诗歌,就没标准答案了。对顾随的读法印象深刻。
举几个栗子来说。
他说,要了解唐诗,当参考王维、老杜二人,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则于中国之旧诗懂过半矣。
他说,中国文字可表现两种风致,一种是夷犹,一种是锤炼。夷犹的意思呢,是“泛泛若水中之凫”,表现夷犹最好的是《楚辞》,散文中则《左传》、《庄子》为代表作。关于锤炼,表现得最好的,诗歌唯老杜,代表作当然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此句坚实,而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也是锤炼,则为圆润。
他评价欧阳修的词,说像夏天的蝉,秋蝉是凄凉的,而夏蝉则是热烈的。怎么个热烈法呢?他说,“有前进的勇气”,说是冯正中和晏同叔的进步,说没有苦闷就没有进步,“不悱不启,不悱不发”,所以六一词如蝉在枝头大叫,如“游人日暮相将去,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这句他说,即是大叫。
顾随难得处还在于,敢言人之不敢言,所未言。
他说《洛神赋》豪华,而此外一无可取,没意义。说曹子建无深刻思想,只是视觉锐敏。说左拉也有眼官的盛宴,但是左拉所见是人生,子建所见是物象。物象是外表,人生是内相,所见是外表,故所写是浮浅的。
还说子建有觉而无情思。说《美女篇》亦写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因为他只知道自己,所以他的诗中只有《赠白马王彪》好些,因为写的是小我。说他的诗都是诗情不够,只能工于发端,只有这一首不工于发端。
他说陆放翁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与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颇相似,而陆那十四字真笨。太用力,心中不平和
他还坦言,写梅的名“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些二句甚有名而实不甚高,此二句似鬼非人,太清太高了便不是人,不是仙便是鬼,人是有血有肉有力有气的。
他还不止批评古人,还批评现代人,比如他就批评胡适。胡适说将朱敦儒比陶潜或更确切,顾随就说,观此语,胡氏于朱、陶二人盖未能有深切认识,否则决不能将二人并论。
在当时,诗歌评论已经向西方学术规范靠拢,顾随这种以“感发”为特色的诗歌教育,算是我们阅读时唤起的一根神经末梢。他从不讲记问之学,更不讲作者背景时代背景,他的点评深具性灵,也许,在中国的诗歌史上,所有的古代诗人曾经有两次被照亮,一次是当他们吟出自己的诗句,另一次是到了20世纪,在顾随的笔下。顾随把所有的诗人那种感官交错感体味得如此入骨入血,令这个诗的国度拥有真正的荣耀:诗人们获得更深的懂得,而我们获得与他们杯盏相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