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艺术》作文
发布时间:2022-01-06来源:演讲朗诵

第一节 原则、目标及方法

遣词,古代也叫“炼字”,是我国文学史上历来提倡的一种锤炼语言的方法。历代诗话、词话中关于“诗眼、文眼”等的提法,便是对遣词艺术而言的。老舍具有很深的文学功底,熟谙遣词艺术的奥秘,因而对遣词炼字的原则、目标都有很正确的认识。他也十分重视遣词的具体实践,为寻常词语的艺术化探索出有效的方法。这些,我们应该认真的总结和学习。

一、原则:应人、切情、合境

语言的运用总是有具体对象和语境的。特别是文学作品的语言,必须同所描绘的人物、事件、场景等相适应,应人切情合境便是遣词艺术的基本原则。为此,老舍说过:“文字的感动力是来自在某个场合中必然的说某种话”;(《我的“话”》)“作者必须苦思熟虑:如此人物,如此地点,如此时机,应该说什么,应该怎么说。”(《话剧的语言》)在他的作品中,应人切情合境的遣词是不少的。例如,《四世同堂》中有一对被鞭挞的对象大赤包和冠晓荷,卖友投敌,不知羞耻。在大赤包当上了“妓女检查所所长”之后,得意忘形,“气派之大已使女儿不敢叫妈,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须叫所长。”冠晓荷巴结地“报告太太”的称呼并不使她满意,她要求说成:“所长太太!不!干脆就是所长!”而冠晓荷从此也就真的一口一个“所长”。这是十分切合二人性格特征的话语。仅仅一个称谓上的锤炼,便把两个没有心肝、虚伪作态的人物写活了。又如《茶馆》中有一个无赖唐铁嘴,抽了一辈子大烟,最后却来了两句:“我已经不吃大烟,改抽‘白面’啦!”“大英帝国的香烟,日本的白面,两大强国伺候我一个人,福气不小吧?”这正是唐铁嘴的口气声息。老舍自己也说:“一个无耻的人可以说这么无耻的话,在情理中。”因为作家“知道他们作什么,所以也知道他们说什么。”(《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

除了人物对话切合身份之外,老舍的叙述描写语言也注意切情合境。例如:

1)祥子喝了一气凉水,然后拿着三十五块很亮的现洋,……要一步迈到城里去!(《骆驼祥子》)

2)老车夫向四围看了一眼,双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同上)

3)每一个井台都成了他们的救星,不管刚拉了几步,便和驴马们同在水槽里大灌一气。(同上)

这里的三个例子都有“喝水”的动作,但所用的词语却不相同,便是为了适应不同的对象和情境。例1)是一般的情境,用了普通动词“喝”;例2)是又冻又饿的老车夫在昏倒之后的喝水动作,“吸”这个词很恰当地适应了此情此景;例3)的语境则是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烈日之下,车夫们实在不能忍受酷热,水成了他们的救星,用“灌”这个动词便是最恰当的。在老舍作品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充分体现了其遣词的原则。

二、目标:凝炼、准确、生动

同世界其他语言相比,汉语有很突出的特点。单音节语素占主导,结构灵活,组合自由等,在世界上以简练而著称。对此,老舍总是引以为自豪。他多次指出:“简而明,这是我们语言的特色”。(《文学创作和语言》)“远古至今,中国文学一向以精约见胜。……从汉语本质上看,它也是言短而意长的,每每凌空遣字,求弦外之音。……既简洁又有力。”(《谈简练》)他十分推崇唐诗中以五、七言便反映出丰富内容的精炼语言。他也自觉地把简洁凝炼作为其遣词艺术的追求目标:“写东西一定要求精练、含蓄。”(《人物、语言及其他》)即“话说得少,而意思包含得多”。这一点可以说是老舍运用语言的总体目标,当然也体现在他的遣词艺术之中。且结合例子加以说明。

1)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骆驼祥子》)

2)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四世同堂》)

3)洋缎、洋布、洋粉、洋取灯儿、洋钟、洋表,还有洋枪,像潮水一般地涌进来,……钱都随那个“洋”字流到外洋去了!(《正红旗下》)

这几个例子都有经过锤炼的词语,也都有简洁有力的效果。例1)的“拍”写出了祥子第一次自己买车的激动,也把其三年来的辛酸劳累和瞬间的决心自豪凝聚于一词,形象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例2)的“叼”一词,简洁有力地写出日寇如狼似虎的侵略本质。例3)的两个动词“涌”和“流”,深刻地反映了十九世纪末帝国主义经济侵略,掠夺我国财富的现实。言简意赅,准确凝炼。

老舍的遣词艺术也还追求其他的目标。如通俗自然、准确精当、形象生动等等,这些方面也都达到了艺术化的境界。对此,我们后面会分节讨论,这里不再举例。总之,凝炼、准确、生动等是老舍遣词艺术之中贯穿始终的目标,也是我们分析的总纲。

三、方法:精选、多变、创造

在我国悠久的文学发展史上,曾留下过许多锤炼词语的佳话。“推敲”的故事,“捶字坚而难移”的观点,“春风又绿江南岸”、“红杏枝头春意闹”的例子,都让人津津乐道。语言艺术大师老舍的作品中也有许多锤炼词语的佳例。对这些例子进行分析,我们可以归纳出他锤炼词语的具体方法。

1.精心选择最恰当的动词

语言运用中有一个重要特点是可选择性。语言体系中的同义词语、运用中形成的言语同义现象,都为人们的选择提供了可能。在具体的语境中精心选用最恰当的词语,是老舍常用的方法。他多次说过:“我们须去找到那最自然最恰当最现成的字。”(《言语与风格》)“精心选择最简单而恰当的字眼,在最合适的间隙,像舞台上的锣鼓点儿似的那么准确。”(《正红旗下》)这种精心选择,突出地反映在他对动词的锤炼上。

动词是语用中最重要的词类,是“句眼”所在。它运用得好,能使人物“活”起来,使所描写的事物“动”起来。因此,托尔斯泰曾说过“在艺术语言中最重要的是动词”,“必须找到能说明物体准确动作的准确动词”。在老舍作品中,这种经过锤炼的动词是不少的。先看例子:

我一辈子只看见了这么一回大热闹:男女老幼喊着叫着,狂跑着,拥挤着,争吵着,砸门的砸门,喊叫的喊叫,嗑喳!门板倒下去,一窝蜂似的跑进去,乱挤乱抓,压倒在地的狂号,身体利落的往柜台上蹿,全红着眼,全拼着命,全奋勇前进,挤成一团,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着,抱着,扛着,曳着,像一片战胜的蚂蚁,昂首疾走,去而复归,呼妻唤子,前呼后应。(《我这一辈子》)

这是描写失火后人们抢铺户的场面。二十几个不同动词准确地反映了人们的动作,使人物活了起来,画面动了起来。再举几例:

1)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骆驼祥子》)

2)我愿意一下子把敌人全捶在那个山包里,一个不剩!(《无名高地有了名》)

3)他必须看着天空。万一有那么一只掉了队的鸽子,飞得很低,东张西望,分明是十分疲乏,急于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见此光景,就是身带十万火急的军令,他也得跑回家,放起几只鸽子,把那只自天而降的“元宝”裹了下来。(《正红旗下》)

例1)的“扇”这个动词显然是经过锤炼的。不仅写出了车夫瞧不起人的心理活动,而且把他们外在的表情也显示出来了。例2)“捶”也用得很好,表现了战士们对敌人的仇恨和杀敌的决心。如改用其他动词难有如此的效果。例3)的“得”这个词也非常精当,既是北京口语中常用的,又含有非此不可的决心。比用“要、会”等词显豁、传神得多。

又如《骆驼祥子》中描写六月十五那天天热的情景:拉车的小伙子们“见井就奔过去,赶不上新汲的水,就跟驴马同在水槽里大灌一气。”用“奔”不用“走”;用“灌”不用“喝”,可见其渴之甚,思水之切。通过人物缺水之苦和得水之乐的敏捷动作,映衬出天气的酷热难耐。在烈日下,有的车夫中暑发病,“一头栽到地上,永不起来。”用“栽到地上”就比“倒在地上”更能说明发病之猝,进一步突出酷热之甚。这些动词都是日常口语中很普通的,但经过作家的锤炼,用在适当的情境之中,都有了艺术化的效果。

2.灵活多变的转类用法

在遣词艺术方面,除了精选动词之外,老舍还常采用词语的转类用法。即临时转换词语的功能,把其他性质的词语用作动词。例如:

1)可是,谁想到哥哥竟自作出那么没骨头的事来——狗着洋人,欺负自己人!(《正红旗下》)

2)在他的心的深处,他似乎很怕变成张大哥第二——“科员”了一辈子……(《离婚》)

3)天赐一看见她就木住了,好像虾蟆见了蛇。(《牛天赐传》)

这三个例子里都有词的转类用法。例1)的“狗”本为名词,用作动词,生动形象地活画出洋奴多老大的癞皮狗般的嘴脸。例2)的“科员”和例3)的“木”也都是名词动用,同样有很好的效果。不说“做了一辈子科员”,而说“科员了一辈子”,对“科员”的不以为然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便隐约可见。不说“吓住了”,而用“木住了”,不仅写出吓的心理,也把人物的神态写得活灵活现:成了一块木头似的,不能动弹了。这便是转类用法的艺术效果。

3.创造性的词语用法

老舍锤炼词语还有一个有效的方法,就是突破固有的词语搭配,创造性地使用语言,既出人意料又出奇制胜。他说过:“虽然是普通的话,但用得那么合适,能吓人一跳,让人记住,这就是创造。”(《文学创作和语言》)如关于“笑”,常用的是动词“挂”或“露”:“营长脸上经常挂着的笑容不见了。”(《无名高地有了名》)“李四爷的眼角露出一点笑纹来。”(《四世同堂》)而经过老舍的锤炼,却有了那么多的变化。如前举各例,“搬运、递、放射、摆、储蓄、拧、拥、集合、凑”等词,都与“笑”搭配在一起,形象生动。不仅如此,在老舍的其他作品中,我们还能发现另外的例子:

1)(赵子曰)还没扭到能看见后面的程度,早就把笑容在脸上画好,轻轻的叫了一声:“老李!”(《赵子曰》)

2)赵子曰……也不好意思叫他的心与口分开,而说几句叫别人,至少叫欧阳天风的粉脸蛋绣上笑纹的话。(同上)

3)他停了一会儿,嘴角上挤出点笑容来。(《黑白李》)

4)张大哥叼着烟斗,由嘴的右角挤出这么两个字,与一些笑意,笑的纹缕走到鼻洼那溜儿便收住了。(《离婚》)

5)眼睛没什么精神,而嘴上老卷着点不很得人心的笑。(《抓药》)

6)她的笑很小,只在眼角与鼻翅上轻轻一逗,可是表现出许多心事……(《新时代的旧悲剧》)

7)待了一会儿,她把泪收起去,用极大的努力把笑意调动到脸上来。(《正红旗下》)

8)多老大从心灵的最深处掏出点最地道的笑意,摆在脸上。(同上)

你看,“画、绣、挤、走、卷、逗、调动、掏”等动词都同“笑”搭配在一起,而且都用得精彩生动,这便是创造性的遣词炼字,充分显示了老舍锤炼词语的艺术功力。

除了对动词的锤炼之外,老舍还很重视其他词类的锤炼。如名词、形容词、副词等,也都取得了艺术化的效果。名词如前举的“所长”的称谓、“大烟、白面”的锤炼等。形容词如“白晃晃、黑嘟嘟、青虚虚、绿丛丛、红扑扑、灰渌渌、黄不唧”等叠音、后缀的锤炼,生动形象,在具体的语境中很有魅力。副词如《二马》中一个例子:老马想利用圣诞节的机会与房东太太套交情,他甚至想到了要给她的小狗买礼物。计划好之后,“他喜欢极了,居然能想出这么高明的主意来,真,真是不容易!”两个副词性词语“居然、真”锤炼得何等高超!老马的自得、作家的揶揄、言外的批评等都在其中了。还有量词的锤炼之例。如写赵子曰对妻子的态度,老舍通过两个量词“头、匹”就把他的不满与后悔很好的表现出来了。不过,由于老舍作品中词语锤炼主要为动词,我们便不再对此细述了。

正因为老舍对遣词炼字有着明确的目标、正确的原则和有效的方法、他的作品中寻常词语的艺术化效果是很突出的。以下我们从质朴自然、准确精当、形象生动、简洁凝炼等几个特点作具体分析。

第二章 生动凝炼的遣词艺术

上一章分析了老舍使用口语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口语的艺术。这一章我们要讨论老舍使用语言的另一个突出的特点,这就是“不借助于典故,也不倚赖土语、行话,而只凭那么一些人人都懂的俗字,经过锤炼琢磨,便成为精金美玉”(《戏剧语言》)。这里所说的对俗字的锤炼琢磨,便是指对词语使用的加工锤炼,所谓的“精金美玉”则是指寻常词语的艺术化的境界。对此,我们先举些例子加以说明。如在《四世同堂》中,可以发现不少描写“笑”的动作,但在作家的笔下,却姿态各异。特别是其中的动词,经过锤炼,都很准确、生动。例如:

1)见丁约翰提着酒瓶进来,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而把当时所能搬运到脸上的笑意全搬运上来……

2)她活像一只雌狮。……她的两眼一齐看一看桌面,很快的又一齐看到远处坐着的客人,而递过去一点微笑。

3)离她有两步远,他立住,先把笑意和殷勤放射到她的眼里,而后甜美的说:“所长!二姑娘回来了!”

4)整了一下衣襟,把笑容合适的摆在脸上,他轻快的跑过来。

5)这时候,晓荷穿着一身浅灰色湖绸的夹袄夹裤,夹袄上罩着一件深灰色细毛线打的纹的小背心,脸上储蓄着不少的笑意,走进来。

6)他几次要笑出声来,而又控制住自己,只许笑意轻轻的发散在鼻洼嘴角之间。……而后,嘴撅起一点,整个的脸上都拧起笑纹,像被敲裂了的一个核桃。

这里六个例子分别描写大赤包、冠晓荷和祁瑞丰的笑态。例1)的情境是大赤包正在申斥丈夫,忽然来了个在“英国府”做事的人,她马上由生气改为笑脸。“搬运”一词,很恰当地写出了大赤包当时不自然的做作的笑脸;同时,也把这个胖如冬瓜的女人艰难的笑样子写活了。例2)则是在牌桌上,大赤包“右眼照管着自己的牌,左眼扫射着牌手们的神气与打出的牌张”。“递”这个动词,用得形象生动,正如作家所写:“含着威严与狡猾,像雌狮对一只小兔那么威而不厉的逗弄着玩。”例3)至例5)是描写冠晓荷的。这个人物下作、无聊,投敌求荣而毫无羞耻之心,装腔作势却颇具礼貌之态。在家中的“西太后”大赤包面前,他谦恭得像一条吧儿狗,经常“微笑的享受着”大赤包那“绝对没有乐音的叫骂”。例3)和例4)都是描写他在大赤包面前“人未到笑先至”的丑态。你看,还有两步远,笑意就已放射出来,多么殷勤又多么谄媚!例4)是冠晓荷听到大赤包的叫喊,还没见到人,就赶紧把笑容合适的“摆”好,迎上前去,整个的老鼠见了猫的样子。例5)的描写则更精彩。这时的情境是冠家三“女杰”:大赤包、桐芳和高第吵得天昏地暗,冠晓荷却不知躲到何处,待瑞丰来劝架了,他也突然冒了出来。同往常一样,他还是笑着的。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用了“储蓄”这个动词,把冠晓荷躲在一边观战的神态写出来了。所谓“储蓄”,是有一段时间的,这就告诉我们,当她们在大战的时候,冠晓荷也一直是面带笑容的,何等自得其乐,又何等潇洒超脱!一个没有灵魂的社会渣滓便活在了读者面前。例6)描写瑞丰的笑。这也是作家鞭挞的对象。此时是瑞丰要以教育局科长的资格去接受日本特使的接见,他自鸣得意,又不敢过于忘形。笑意“发散在鼻洼嘴角之间”是控制的结果;脸上又“拧起笑纹”则是难以自抑。这两处的描写,活灵活现地写出了这个不辨是非的堕落者的丑态。

以上是对于丑类人物的描写。下面再看看作家如何通过锤炼词语,对其他人物的笑貌进行刻划的。

7)好吧,既不能远走高飞,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无可如何的笑纹又摆在他冻红了的脸上。

8)祁瑞宣的眉头解开,胖脸上拥起一浪一浪的笑纹,不知不觉的低声哼着岳武穆的《满江红》。

9)天佑和瑞宣爷儿俩把所能集合起来的笑容都摆在脸上。

10)近来,她的眼睛显着更大了,因为脸上掉了不少的肉。把许多笑意凑在眼睛里,她告诉老人……

例7)和例8)都是描写瑞宣的笑。可以对比一下:例7)笑纹“无可如何”的“摆”在脸上,是因为他所居的北平被日寇占领了。以他的人格、所受的教育,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当亡国奴;然而,家中的具体情况又使他“没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间的责任”——做个贤孙慈父。他只能忍辱负重的维持,脸上“摆”的是无可如何的笑纹,心中装的也是无可如何叹息。例8)则用了一个“拥”与“一浪一浪的笑纹”搭配,写出了他由衷高兴的心情。原来,上海“八一三”抗战的炮声响起,他感到了希望,岳飞的《满江红》词便是他此时的心声。二者对照,可知老舍遣词的准确、细致。例9)的“集合”和“摆”两个动词,也很恰当地反映了天佑和瑞宣的强作欢颜的神态。在沦陷了的北平,祁老太爷迎来了七十五岁的寿日,国难当头,喜事不喜。这种笑,只能是勉强集合起来的。同一个“摆”字,例4)用于巴结、讨好,例7)和例9)用于无奈和勉强,都很恰当。例10)是韵梅为宽慰祁老太爷的笑。因为瘦了很多,眼睛变大了,似乎可以盛进“许多笑意”;而一个“凑”字,又生动地写出了这“许多笑意”并非由衷——在国难当头的日子里,一位善良的老人承受着骨肉分离的痛苦;柔顺的孙媳妇怎能安慰得了呢?描写笑的勉强,这个词切情切境,很准确也很传神。

由以上十个例子及其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老舍是十分重视词语的锤炼,并使之艺术化的。在他的作品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对此,我们归纳为“生动凝炼的遣词艺术”加以讨论。

第三节 生活的记录与艺术的提炼

以上客观地描写了老舍作品中语言口语化的两个主要的形式特点。在此基础上,我们再从口语所反映的内容以及作家对口语进行的提炼方面,做进一步的分析,也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

一、生活的真实记录

喜爱口语大白话,也重视语言与生活的联系,使老舍的作品语言充满生活气息,很好地反映了所要表达的内容,并同现实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

1.用不同的话语反映大致相同的内容

与现实生活的丰富内容相适应,日常口语有十分丰赡的词汇。作为一个语言艺术大师,老舍所掌握的口语词汇量也十分惊人,而且,这些不同词汇反映的生活内容又是那么的恰当。请看例子及其分析。

说话,是人们最基本的能力和行为之一,似乎没有什么可多分析的。然而,在老舍的作品中,我们却发现了那么多与“说话”内容有关的表达方式。表一般的交谈有:“过话、顺口搭音、打哈哈、摆闲盘儿、扯淡、念叨”等;表无话找话的有:“耍贫嘴、耍嘴皮子、扯臊、碎嘴子、叨唠”等;“美言”是说好话的意思;“野调无腔”是言语粗野的意思;不好意思说用“说着烫嘴”;文绉绉地说用“转文”;私下里说是“嘀咕、咕唧”;不直截了当地说是“绕脖子、转着圈儿说”;心里存不住话则是“嘬不住粪”;还有,“吭吃、打磕巴”等为口吃、结巴的样子;“嚼舌头、甩闲话、贫嘴恶舌、拉老婆舌头”等为闲言碎语、搬弄是非的神态。所有这些表达方式,都适应于不同的内容需要(例子分别见于《赵子曰》《二马》《小铃儿》《牛天赐传》《文博士》《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蜕》《四世同堂》《柳树井》《龙须沟》《茶馆》《正红旗下》等十几篇作品之中),都有很好的效果,我们就不一一展开分析了。下面,仅对老舍作品中与说话有关的动作行为——“吵架、骂人”的例子略作讨论。

1)那天吃饭的时候,谁和妹妹拌嘴来着?(《小坡的生日》)

2)为什么张大哥不直接的阻拦小赵?或是当场鼓动我或太太和小赵,嘴是嘴,眼是眼?(《离婚》)

3)那个娘儿们敢卷我半句,我叫她滚着走!(《柳屯的》)

4)事事是和我顶着牛儿。(《沈二哥加了薪水》)

5)他逼着她拿钱,而且骂骂咧咧,似乎是骂给大家听——二强子没有错,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脸。(《骆驼祥子》)

6)二太太以为他这是存心轻看她,冲口而出的把他骂了个花瓜。(同上)

7)志芳,我看你得意得出奇呀,敢跟我嘴儿来嘴儿去的。(《女店员》)

8)哼,凭这个小财主也敢跟我逗嘴皮子,年头儿真是改了。(《茶馆》)

请看,八个句子中都有表“吵架、骂人”的词语,可没有一个重复。细分起来,它们还是有一定差异的:从内容上说,“卷、骂骂咧咧、骂了个花瓜”等着重于“骂人”,其他五个词语则着眼于“吵架”。从程度上说,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嘴儿来嘴儿去、逗嘴皮子”为第一层,语义较轻,透着俏皮;“拌嘴、嘴是嘴,眼是眼、顶着牛儿”为第二层,语义稍重且很形象;“卷、骂骂咧咧、骂了个花瓜”则为第三层,程度最重,而且是单向的“骂”,不像前面两个层次,可以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再从适应的情境看,也都用得很恰当,如表单向“骂”的三个词语,在各自的句中都是不便互换的。这些来自生活中的大白活,意义大致相同,但在具体的场合、配合具体的内容,用得十分妥贴。正如老舍自己所说:“像这三个字:‘搞’、‘干’、‘做’都是现成的,并不谁比谁更通俗,只看你把它搁在哪里最恰当、最合适就是了。”(《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

在老舍作品中,类似这种现成的、通俗的话语用得恰当、合适的还有不少例子。如同样描写不满意、不高兴的神态,老舍有多种笔法:

9)马老先生是一脑门子官司,没理马威。(《二马》)

10)有的拿碗白干酒,让让大家,……有的绷着脸,普遍的向大家抱怨……(《骆驼祥子》)

11)我到街道上去工作,你大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子不是脸子,……(《女店员》)

12)大喜的日子,应当欢天喜地的,别哭丧着脸呀!(《神拳》)

再如描写忙乱,有“穷忙一锅粥”(《二马》)、“抓了瞎”(《柳家大院》)、“脚后跟打后脑勺”(《春华秋实》)“分不开身”(《茶馆》)等不同的表达方式。这种现象,是口语丰富性和生动性的反映,也是老舍语言功力的体现。

2.用同样的话语反映不同的内容

口语中常有这种情况,一些十分普通、十分常用的词语有很强的表现力,在不同的场合可以表达许多含义。老舍作品中也有这样的用法,请看例子:

1)以自己的身量力气而被这小小的一点病拿住,笑话……(《骆驼祥子》)

2)对花钱是这样一把死拿,对挣钱祥子更不放松一步。(《骆驼祥子》)

3)他一拿腰,一气跑到了家。(同上)

4)“我说是不是?”虎姑娘拿着时候进来了。(同上)

5)四爷,先给我拿着,三十块。(同上)

6)地上的雪虽不厚,但是拿脚,一会儿鞋底上就粘成一厚层。(同上)

7一夏天在这儿准叫苍蝇蚊子给拿个半死!(同上)

8)他又看我想小妞子,嫌别扭,一赌气子拿起腿来走啦!(《龙须沟》)

9)不看,拿不到人,谁给我们津贴呢?(《茶馆》)

10)要是不交人,就把你的金条拿出来!(同上)

11)在家里哪儿去拿工资呢?(《女店员》

12)霜清老人高了兴便到山巅拿个大顶。(《正红旗下》)

作为口语中常见的普通词,“拿”的意义主要是“取、握、搬动”等动作义和“用、把”等介词义;而这十二个句子中的“拿”却有不同含义。例1)为“治服、降服”义;例2)为“认准、抓紧”义;例3)为“挺起、直起”义;例4)为“估摸、掌握”义;例5)为“收藏、存放”义;例6)为“粘住”义;例7)为“叮、咬、”义;例8)为“抬、拔”义;例9)为“捉拿,捕捉”义;例10)为“交”之义;例11)为“领”之义;例12)为“竖”之义等等(自然,这些意义也都与其基本义有关,可以看作是引申用法)。像这种一个词表示多种不同含义的现象,是生活在语言中的投影,也是口语简洁、精炼的具体表现。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老舍丰厚的生活积累。类似的例子还有“打、得、弄”等词,老舍作品中也都有适例,不赘。

老舍曾多次说过,语言是生命和生活的声音,作家须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知识,才会有活生生的语言。从以上两个方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这正是他的“夫子自道”。他自幼生活在北京,小时候的贫穷生活,使他早早地了解到下层劳动人民的苦难,也使他较多地掌握了下层社会的口语和俗语;走上社会之后,他又十分注意从生活中不断地学习语言,特别是老北京城的活的口语。“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立在我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它是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的鱼儿来”(《三年写作自述》)因而他的写作可以从容地“从现成话里掏东西”,而且这些现成话都是对生活的真实记录,“是用很深的思想、感情写出来的,是从心里掏出来的”(《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

二、加工与提炼的口语艺术

作为一位杰出的语言艺术大师,老舍使用语言的态度是十分认真、精益求精的。对待口语,他也是既充分的信赖,放胆的使用,又积极的加工,精心的提炼。在他的笔下,通俗质朴的口语大白话不仅神通广大,恰当反映要表达的内容;而且精彩生动,被加工提炼成艺术化的语言。这一点,更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和学习。

1.正确的认识和积极的探求

如上所述,老舍是十分喜爱大白话的。但是,他对大白话的认识也是清醒的、正确的。他曾在许多文章中谈到要辩证地看待大白话:“白话的本身不都是金子,得由我们把它们炼成金子。我们要控制白话,而不教它控制了我们。我们不是记录白话,而是精打细算的写出白话文艺。”(《怎样写通俗文艺》)“口语不是照抄的,而是从生活中提炼了出来的。”(《关于文学的语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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