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多元主义时代,再也不可能称什么是艺术、什么不是艺术了。
去年秋天,在纽约上演了一出亚斯米那•列扎的独幕剧《艺术》,讲的是一幅极简抽象派绘画几乎让三个朋友闹翻的事。一个叫瑟奇的人花重金买了一幅画,上面除了一个白色方块之外别无他物;他的朋友马克被叫来欣赏这幅新收藏,称那是“一堆狗屎”;另一个朋友伊万没有什么审美眼光,因此被两个人的争论搞得晕头转向,而这场争论是整出戏90分钟所主要表现的东西。
最为有趣的是,这出《艺术》竟然大受欢迎。它在柏林首演,然后于1994年在巴黎与观众见面,在爱丽舍喜剧院连演18个月,获莫里哀最佳戏剧奖,最佳制作奖和最佳剧作家奖。1996年,该剧被制作成英语在伦敦上演,又刮起一股戏剧热潮。
在某种程度上,该剧是倾向于主人公马克的观点的,他认为朋友的“艺术观”实在是荒唐。不过,这出戏又认为马克的愤怒过了头,因为即便那幅画是骗人的玩意儿,也不至于为此而毁了朋友关系。很明显,这种态度很合观众胃口,难怪该戏会获得这么大的国际成功。去年秋天,我在伦敦看这出戏时,发现了马克每一句犀利的挖苦讽刺无不引起观众的哄堂大笑,而当马克最终拿起一支笔在那幅画上乱涂了一笔时,观众又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们承认这幅画并没有什么审美价值,可是他们认为它的市场价值应予以肯定。
这出戏中有一个观点可谓新奇,它认为这种白对白绘画乃40年前诞生的先锋派艺术主张所达到的最新极至。单色抽象绘画对所谓的审美价值不屑一顾,它体现了唯美主义的最高境界,是对什么是绘画这种问题所作的最纯粹的解答。这个观点使那幅白对白的绘画成了一个不是一句话能讲清楚的东西。
《艺术》一剧中那些毫无结论的争论之所以引起观众的兴趣,乃是由于人们对到底什么是艺术丧失了明确概念。这不是艺术鉴赏力下降所致,而是艺术观念日新月异向上发展的缘故。不要说普通大众了,连行家在发表这方面观点时也出言谨慎。去年,《时代》杂志向17位“艺术的参与者与观察者”提出“什么是艺术”的问题,所得答案基本一致。
“现在已很明显,任何东西多多少少都可当做艺术看待。”(艺术史家托马斯•麦克艾维利)
“如今给艺术下定义这样的事太离谱了,我想没有人敢去做的。”(艺术史家罗伯特•罗森布拉姆)
“你再也不能说什么是艺术、什么不是艺术了,那个时代早已结束。”(哲学家、艺术评论家阿瑟•丹图)
“人们想把什么当做艺术,艺术就是什么东西。”(国会议员彼得•霍伊科斯特拉,此人带头反对国家艺术基金)
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有定论,这一定论之所以胜利,要感谢阿瑟•丹图。自1984年以来,他就不遗余力地在解释,为什么现在不可能把是艺术的东西从不是艺术的东西中区别出来了。他认为,自1964年安迪•沃霍尔将布里洛牌清洁剂纸箱和康培尔浓汤罐头盒复制放大成像当做艺术品展出以来,任何东西就都是艺术了,艺术史也到了尽头。
《艺术》在伦敦上演的时候,英国皇家美术学院同时在举办一个名为《感觉》的展览,那里的东西让人想起早在1984年丹图介绍其理论时脑子里必定经常跳跃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事物:快照、录像、抽象绘画、象征绘画、拾来的材料、各类装配、动物尸体。在这个艺术展中,有一件较有特色的作品,列在目录中的名字叫《自我》,可展出的却是下面一堆东西:血、不锈钢、不碎透明塑胶和冷冻设备。克里斯•奥费利的作品是用油彩、聚酯树脂、图钉和大象粪便在亚麻布上完成的。而《艺术》一剧中的观念似乎更为趋新,主人公的客厅里装饰着一个有机玻璃盒,里面是一个爬满蛆虫的牛头。
丹图仍认为艺术有其本质,他只是不认为艺术的本质寄寓于它的形式外观中。然而,人们并不是经常能认识到艺术是无处不在的,因此,艺术很容易成为一个武断专横的门类。丹图称他的后历史艺术是一个“多元主义”的概念,意思是说所有形式的表现方式都是允许的。《时代》调查的人中那么多人都响应了他的观点,就是因为多元主义哲学在今天占绝对优势。
多元主义虽然是一种容易让人尊重的观点,但如果它妨碍人们做任何判断,那它就没有多大用处了。今天,你想按多元主义方式正确行事的话,那似乎就应采用这样一个公式:你评价别人的趣味与价值观时,不再说它们低级、堕落、没有教养,或“不是艺术”,这样讲容易招致怨恨,表明你采用了一种你认为不含个人色彩的标准。相反,你要说,“我碰巧不喜欢它”,这样你就避免了沙文主义。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算了,这只是你个人的事情。这就是《艺术》一剧中人们虽然同情马克的愤怒,却不赞成他的行为的原因。在伦敦的《感觉》艺术展中,有一件作品名叫《大一点的钟表》,每隔60秒它就发出巨大而回荡不止的声音,就像一扇牢房里的门“砰”地被关上时发出的响声。这件作品挂在卖入场券和目录单的门厅里,卖票的是一个标准的“嬉皮士”,在画廊里卖票的十有八九是这类年轻人。我问他一整天坐在这儿隔60秒就要听一次这种犹如关牢门一般的巨大声响,会不会让人感到每一次都要老一截呢?他瞪了我一眼,好像在说:“如果我抓住造这玩意的家伙,我会掐死那个私生子。”而他真正的回答是:“是要老一截。”
对艺术家本人来讲,哲学上怎么定义往往是次要的。安迪•沃霍尔也许没有想到他正在把艺术的历史引向终结。他只有一个小得多的野心:继杰克逊•波洛克以后成为美国艺术之王。沃霍尔在他的回忆录《波普主义》中曾讲过一个故事,酷似《艺术》一剧的情节,很难相信剧作家列扎不知道这个故事。大约在1960年,有一天沃霍尔去拜访朋友艾米尔•安东尼奥,后者刚得到一幅极简派画家弗兰克•斯特拉的早期纯黑色绘画(等于说白布上只有一个黑块),可是他当时心情非常糟。沃霍尔问其原委,安东尼奥说,在此之前有一个女邻居进来看到了这幅画,问那是什么?当他告知是一幅画时,她不禁捧腹大笑。那是一幅画?她走过去往上面泼了一杯威士忌,将画彻底毁了。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巧得很,正是斯特拉,安东尼奥沮丧地将其作品刚才的遭遇告诉了他。斯特拉说,别愁,他将为安东尼奥再作一幅,跟那幅一模一样的。